約翰·貝特斯比/文陳子博 衛 昱/譯
  退休後,做一個“普通的養老者”,這是南非前總統納爾遜·曼德拉的理想。但曼德拉真能如此休閑嗎?安東尼·桑普森的《曼德拉傳》中文版最近在中國出版。書中的後記,南非著名的記者約翰·貝特斯比詳盡地記錄了曼德拉退休後的生活。
  事實上,曼德拉在退休後,終於有相對多的時間去跟家人在一起了,也有更多的時間去感受和第三任妻子之間的感情。但退休之後,在慈善事業和國際政治舞臺上依然活躍的他,最大的困擾卻是他性格各異的家人,以及以他名字命名的基金會。
  1.
  退休後,他成了一個沒有任何政治地位的獨立個體
  對於納爾遜·曼德拉來說,退休絕非易事。1999年8月,曼德拉從總統的位子上退了下來。此後,他似乎有意回歸家庭生活,和優雅的妻子格拉薩·馬謝爾及家人一起生活。他頻繁往返於在約翰內斯堡的家、古努的鄉間居所,以及格拉薩在莫桑比克的家。
  他努力降低對退休生活的期望,把自己當作一個“普通的養老者”。他甚至多次在公開場合表示過,自己很有可能淪落到十字路口乞討。當受邀給重要人物做演講時,他常會非常吃驚,沒想到自己這個“糟老頭子”還有些用處。
  他手上有大把時間,這正是曼德拉1990年獲釋並重回政治生活以來最為想念的東西。要知道政治生活是最耗費時間和精力的一件事情。監獄里規律的生活以及研究壓迫者所思所想的收穫,都成了他一筆寶貴的人生財富,並影響了他的領導方式。
  他在他卸任九個月之後的一次採訪中說道:“思考是解決問題最重要的武器……而監獄外面的我們卻常常不去思考。”但矛盾的是,退休後他確有時間來思考,但卻失去了將所思所想付諸實踐的權力。第一次,他成了一個沒有任何政治地位的獨立個體。
  1998年,曼德拉開始撰寫另一本自傳。應他自己的要求,這本書打算取名為《我的總統生涯》,主要記錄他從1994年就任總統一直到早期的退休時光。曼德拉這次決意獨立完成(第一本自傳是與理查德·斯坦格爾合作完成的),並採用自己的調查方法。
  在這本自傳的素材準備階段,我曾接到過曼德拉助理塞爾達的電話,說曼德拉希望我幫忙確認一些事實。但是曼德拉在卸任總統之後仍致力於解決各項衝突,要求他參與的慈善活動也日益增加,到訪者更是絡繹不絕,這些都完全分散了他的精力,打斷了自傳的撰寫工作,而這本書最後也未能成功出版。
  很快,曼德拉就拋棄了之前休閑度日的想法,轉而投入到了更有挑戰的工作上去。他又開始會見各國領袖和名流,用自己身上世界級偶像的超凡人文關懷氣質和慷慨的精神激勵著大家。有些人是專程來南非拜訪他,有一些則是他在各國游歷期間所結識的。
  2.
  覺得妻子格拉薩魅力無窮,他們堅信教育改變人生
  在2003年自己85歲生日當天BBC播出的一部紀錄片中,曼德拉說:“我已經退休了。如果說有一件事會讓我絕望,那就是早上醒來發覺自己無事可做。”每天都有一長串的邀請等待曼德拉的篩選。
  在約翰內斯堡時,他每天上午11點左右會到曼德拉基金會報到,陪同他的是利落而討人喜歡的白人助理賽爾達·勒格蘭奇。曼德拉說:“我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知道自己有任務要完成。”格拉薩試圖讓他停下來休息,但很快便放棄了這一想法:“他需要把日程排得很滿,他非常清楚一旦他停下來,他就會感到失落。他會覺得自己不再被需要了。”
  退休後,曼德拉才有時間與格拉薩相處。儘管曼德拉很少在公開場合談論他的第三任妻子,但他臉上的微笑和對妻子顯而易見的尊重說明瞭一切。“她魅力無窮,能與她一起生活簡直就是福佑。”他在2003年如此表達過。
  近些年,格拉薩曾很動情而直率地表達過她與曼德拉之間的關係,她強調說在各自經歷了人生的苦難之後,兩人的相互攙扶有多麼重要。格拉薩說:“當我們相遇的時候,曼德拉是孤獨的。而我是個悲情的女人,生活滿是傷痕。孤獨感和相互依靠的訴求我們都感同身受……我認為這是促使我們走到一起的很重要的因素。所以我們的相遇既是思想的交匯,又是心靈的碰撞。”
  這對夫妻還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堅信教育改變人生。格拉薩說:“曼德拉堅信教育的力量,並相信教育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她自己也同樣如此。她經常在公眾場合講述教育如何改變了自己的人生,如何使出身貧苦鄉村的她得以成長為莫桑比克教育部長,併成為了聞名世界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大使的。2007年,格拉薩出席了在唐寧街舉辦的一項啟動儀式,正式啟動了以她名字命名的針對南非年輕女性的獎學金項目。
  曼德拉獲釋後的第一項慈善舉動便是成立了納爾遜·曼德拉兒童基金會,這項基金旨在推動對貧困兒童的關懷,為他們創造受教育的機會。而他離任總統後的第一項舉動則是成立了納爾遜·曼德拉基金會,優先關註艾滋病問題、鄉村發展以及學校的搭建。
  3.以道德權威和影響力,使非國大制訂艾滋病政策
  退休之後,曼德拉對國內外政治決策的影響力在逐漸衰退,但他的道德權威和影響力依然效力不減。其中一個明顯的事例就是他對非國大在艾滋病政策上的果斷介入。他對總統塔博·姆貝基在艾滋病問題上的猶豫不決開始有所行動。從此,為艾滋病患者提供反轉錄病毒藥品,為他們提供保護和關懷成為政府的首要任務。
  在不挑戰姆貝基權威的前提下,曼德拉明確表示,無論他的繼任者對艾滋病毒和反轉錄病毒治療的效力持怎樣的個人觀點,政府必須有明確的政策和行動。他說:“這是一場無形的戰爭。它帶來的傷亡會比以往所有的戰爭和災難都慘重得多。我們的人民正在死去,我們不能再爭論下去了。”
  有批評者認為他在五年總統任期內忽視了艾滋病的擴散,而在姆貝基接任後卻出來指手畫腳。高級法院法官、艾滋病活動家艾德文·卡梅隆說:“在非洲年輕人的心目中,曼德拉的形象比任何人都高大,都更深入人心。他完全可以影響年輕黑人的思想和行為。但他什麼也沒有做。艾滋病問題沒有得到關註,疫情不斷蔓延。”
  雖然曼德拉在有關性的問題上一直非常直接,但是非國大敦促他不要打破黑人社會的這一禁忌,以免喪失選舉支持票。艾滋病疫情已然到達十分嚴重的階段,但在曼德拉總統任期內,該問題顯然不是媒體關註的重點。
  有聲音認為他在任期間未能對艾滋病威脅給予足夠關註和及時處理,對此曼德拉公開回應說:“這可能是事實,因為身為總統,我有很多職責,我不得不更多地關註國家的發展。”
  2005年1月6日,曼德拉的兒子馬克賈托死於艾滋病,時年54歲。幾小時後,曼德拉舉行了記者發佈會,宣佈兒子死於艾滋病,他說:“讓我們大家正視它吧,不要再躲躲閃閃。只有我們肯站出來說某人死於艾滋病,艾滋病才會像肺結核、癌症等其他疾病一樣被當成一種普通的疾病對待。”這打破了南非長久以來的傳統,之前死亡證明都是用肺結核、肺炎等疾病來代替艾滋病的。
  在本文寫作之時,南非有一百萬多人接受了反轉錄病毒治療,有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艾滋病毒感染率已得到控制並有降低的趨勢。雅各布·祖瑪自2009年5月接任總統以來,更是加強了艾滋病防禦治療政策的落實。2010年,祖瑪為全球範圍新生兒提供反轉錄病毒藥品的舉措獲得廣泛贊揚。
  4.他做客住在白金漢宮,和女王彼此直呼其名
  曼德拉在監獄時期的同伴以及反種族隔離鬥爭的戰友大多已過世。2003年5月,曼德拉最親密的朋友、導師沃爾特·西蘇魯去世,享年91歲。這使他更加切身體會到了死亡的逼近。曼德拉說隨著西蘇魯的過世,自己的命也跟著去了一半。
  曼德拉因此陷入了對自己人生的反思。他說:“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感覺被沃爾特騙了。如果真有另外一個世界,我願意先去那裡,這樣我就可以迎接他了。”
  曼德拉告訴我說,在照顧別人需求這一點上,西蘇魯簡直就是“神”。“我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把別人推在台前,自己甘當幕後英雄。但危險時刻又會挺身而出,在危險最前線應對。”
  在71歲到81歲期間,曼德拉完成瞭解放南非並帶領南非向民主國家轉型的核心目標。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個年歲應該是頤養天年、回顧一生的時候了。在做這些事情的同時,曼德拉的健康受到著極大的威脅,他曾於1985年檢查出疑似前列腺癌、1988年身患嚴重肺結核。大家都擔心他會死在獄中。
  2001年,他被診斷出患有前列腺癌,但化療效果良好,並最終痊愈。然而,到2004年,他顯然虛弱了許多:頭髮花白,走路需要拐棍,記憶力也已然不如剛離任總統之時。6月,曼德拉宣佈自己“真的要正式退休了”。
  儘管曼德拉日漸虛弱,但他始終保持著人文關懷,還是那樣的幽默親民。2005年8月,曼德拉接受了金山大學教授、史學家蒂姆·卡曾斯的採訪。採訪中卡曾斯問道:成長於騰布皇室嚴肅的氛圍中,又在獄中待了近30年,您是如何保持幽默感的呢。
  曼德拉回答說:“人們都希望忘卻曾經的痛苦回憶,如果能遇到一個幫助他們忘記過去的人,哪怕只是在交談的那時那刻,也是好的。所以我們從鄉下人民那裡學到講笑話可以讓人開心並忘記痛苦的經歷。這很重要。”
  曼德拉身上最為突出的特質是他能夠讓身邊的人感到完全放鬆和自在。他與很多社會名流和皇室成員的關係都十分親近,例如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已故威爾士王妃戴安娜等。他十分贊賞戴安娜王妃為地雷受害者所做的慈善工作。
  2008年最近一次訪問英國,曼德拉作為女王的客人住在白金漢宮。他和女王會彼此直呼對方的名字,對此他毫不隱瞞,但也表示說只有私下裡他們才會這樣做。但有幾次,朋友來家裡做客,在飯桌上聽到他接起電話便說“嗨,伊麗莎白”時,他們還是被嚇到了。接下來曼德拉便會問“孩子們怎麼樣?”這裡的“孩子們”指的是英國的威廉王子和哈里王子。
  5.“元老集團”以及“國際納爾遜·曼德拉日”
  雖然曼德拉曾公開表示要“認真地”對待退休,2004年,他還是熱情投入到了南非申請2010年國際足球聯盟(FIFA)世界杯舉辦權的工作中——1995年,他對幾乎全是由白人組成的國家橄欖球隊也傾註瞭如此熱情。
  曼德拉堅信,共享體育賽事的勝利時刻是調和黑人與白人矛盾、促進南非融合的關鍵。國際足聯主席約瑟夫·布萊特認為,毫無疑問,是曼德拉的聲望和深入參與幫助南非一舉拿下了2010年世界杯的舉辦權。布萊特告訴曼德拉:“你是2010年南非世界杯的真正建造者。是你的出現和努力使這一切成為可能。”
  2007年7月,在曼德拉89歲生日之際,他接受了企業家理查德·布蘭森和音樂家彼得·蓋布瑞爾的建議,成立了由前任世界領袖組成的獨立團體“元老集團”。元老集團由“12位智慧的長者”組成,他們通過貢獻自己的特長並給出指導性建議,試圖解決全球問題,促進世界和平進程。
  德斯蒙德·圖圖、美國前總統吉米·卡特、前愛爾蘭總統瑪麗·羅賓遜以及前聯合國秘書長科菲·安南等都是元老集團的成員。曼德拉說:“我們的力量並不是來自軍事、政治或經濟方面,而是我們所代表的獨立和正直的能量。”所有12位成員連同曼德拉和格拉薩·馬謝爾一道出席了2007年7月在約翰內斯堡舉行的元老集團啟動儀式。
  自成立以來,元老集團參與了很多國際大事的討論,並派代表團赴津巴布韋、塞浦路斯、蘇丹、象牙海岸、巴勒斯坦和緬甸,大多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在他獲釋20周年到來之前,大批反映其一生或理念的活動、藝術作品、書籍以及電影作品不斷涌現。2009年11月,聯合國大會宣佈7月18日曼德拉的生日為“國際納爾遜·曼德拉日”,以表彰這位前南非總統為和平和自由事業所做出的傑出貢獻。
  6.曼德拉最為難對付的遺產是他性格各異的家人
  媒體對曼德拉的報道大多是正面的,然而,他也遭受過不少調查性文章的攻擊,追究他的某些言論或以他的名義發起的某些政策。2006年,美國《新共和》雜誌刊登了長篇報告,批評曼德拉對鑽石工業的評價有失考量,鼓勵非洲衝突地區“血鑽”活動的發展。
  還有曼德拉自己的各種舉動、不斷涌現的以曼德拉的名義成立的基金會和慈善機構,以及他的律師和家庭成員的蠢蠢欲動都使曼德拉的聲譽陷入了危機。但曼德拉最為難對付的遺產是他性格各異的家人,對此他常無掌控之力。
  關於曼德拉是否應出席非國大2009年的選舉大會,大家吵得不可開交。雖然曼德拉基金會已明確表態,認為他不宜在選舉前夕表現得過於活躍。其他時候,曼德拉的前妻溫妮和他固執的孫子曼拉酋長也都競相以曼德拉的名義發表言論。
  在是否該出席2010年在約翰內斯堡舉辦的世界杯開幕式一事上,曼德拉與其他家庭成員也發生了爭執。最終,他沒有去,理由是曾孫女澤娜妮剛剛過世。不過,曼德拉在閉幕式上乘坐電力車出現了,他給了眾人一個大大的驚喜。格拉薩幫助他抬起手臂,向人群揮手致意——一切仿佛回到了2008年,在倫敦海德公園為慶祝曼德拉90歲生日而舉行的大型音樂會上,也是一樣的場景。
  2011年2月,92歲高齡的曼德拉呼吸系統感染並接受重症監護的新聞占據了世界各大媒體的頭版頭條。曼德拉入院幾天后回到家中,但大家在曼德拉到底應該在比勒陀利亞的國家軍事醫院就診,還是到約翰內斯堡的私立醫院接受治療上爭執不下。
  曼德拉也不斷強調審視自己的重要性。他敏感地意識到,他之所以會被塑造成偶像一樣的存在,自己也有責任,對此他深感不安。曼德拉最大的特質就是他明白偶像的力量。“他同樣明白這是要付出代價的,作為個體而存在的你將會慢慢淡化。”
  退休後的曼德拉開始慢慢承認自己在生活上、在與女性的關係上以及對待直系親屬和更廣泛的家庭成員等方面存在缺點與不足。“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情不是改變社會,而是改變自己。”曼德拉在離任總統的前夕如是說。
  (《曼德拉傳》,安東尼·桑普森著,陳子博、衛昱譯,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7月出版)
  作者介紹
  安東尼·桑普森,已故英國記者、作家、學者,一直致力於南非問題研究。1995年獲曼德拉授權寫傳記。
  約翰·貝特斯比,南非政治評論家、編輯、駐外記者,見證了南非向民主國家過渡的歷史性轉變。曾與美國知名作者大衛·埃利奧特·科恩合著了《納爾遜·曼德拉:光影人生》。
  約翰·貝特斯比、陳子博、衛 昱  (原標題:曼德拉最後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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